和平日报, 2021年3月25日,林胜昌,男,印尼归侨,现年76岁(2012年),退休前任职于福建省龙海双第华侨农场。
2012年,离开了46年后,我回到了印尼山口洋,侄儿开车带我四处走,当我提出要看看我们家的那片橡胶林时,侄儿犹豫地说,“还是不去的好。”
的确,那片橡胶林已经不是我们家的了,如果没有征得主人同意擅自进入树林,可能会引起主人的不愉快,但那以后的几天里,我的头脑中一直闪现那片树林……
从前的橡胶林
时隔近半个世纪才又回到出生地,这是一个不短的时间;从中国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也是一段不近的路程。但已经来到了这里,那片橡胶林近在咫尺,却不能再看一眼自己曾经的家,心里五味杂陈。
不知道那片橡胶林有多大面积,只知道家里的橡胶树有2000多株,这些树是父亲和母亲一棵棵种的,在我懂事时,橡胶树已经开始产胶了,但父亲那时却抱憾离世了。
树林里,只有我们一家人,到了月底时,才有人从城里来收购橡胶。有时,我们的橡胶汁要送到城里卖,所以就跟着哥哥走出了树林,也是从那以后,才知道树林以外的世界,知道人们的生活并不只有橡胶或橡胶林。
在橡胶林工作很辛苦,割胶必须在太阳出来前完成,接着还要将一碗碗的胶汁从树上收集下来,挑到集中地加工,等这些活儿都做完,已经是中午时分,下午我们还得去稻田里干活,这是为了我们的口粮,稻田是每季向政府租的,然后再自己耕种,收成不好就得赔钱,所以全家人都要努力地干活。
其实,很早就知道家里条件不好,母亲为了这个家付出了很多,所以从小就想多帮助家里做些事,但到了我该读书的时候,母亲坚持要我跟别的孩子一样到学校上学。
新中国的书报让我有了人生的方向
橡胶林到城里大约有10多公里的路程,这就是我从小学到中学每天要走的路。
就因为读了书,知道世界比我家的橡胶林大很多,但我又不能离开它,毕竟母亲在那儿,我们的家在那儿,我们的很多东西都在那儿。
母亲似乎懂得了我的想法,在我初中毕业后,她为我在城里找了一份工作,那是一位亲戚开的书店,店名叫“大东书店”。
当时的山口洋有4家书店,规模都不是很大,但我们这家书店卖的书都是来自新中国的,因此很受欢迎。
书店里卖的最好的是《人民日报》《人民画报》等报刊,老板为了进货,常常带着钱到香港,再由香港汇钱到北京。在中国和印尼关系好的时候,这些书刊都能直接从中国直接邮寄过来。
城里另外3家书店,有2家也像我们这样出售新中国的刊物,只有一家是专卖台湾国民党的书刊,而且生意大不如我们。
在书店干活最大的好处,可以先看到这些来自祖国的书报,并且深深地被吸引,特别看到祖国建设取得成就,心里不知有多高兴,不知不觉就有了方向,那就是向往自己的祖国。
卖掉了橡胶林
大哥成家后,母亲分了一片橡胶林给大哥,虽然橡胶林小了,但母亲依旧很辛苦,尤其我又到城里工作,家里就剩母亲和弟弟两人,他们继续割胶,继续种地,他们也愿意这样生活。
但到了上世纪50年代末,印尼政府接二连三地出台限制外侨的法令,其中对我们伤害最大的就是不准华侨在县以下的地方从事经济活动,以及高额收取“人头税”。
我在书店工作,由于是亲戚关系,老板就给我最高的工资,每月有500盾,而政府却要每年收“人头税”7500盾,这种税几乎就是不让我们活下去。母亲一年到头忙碌,到头来仅够维持基本生活。而且,由于我们家的橡胶林也属于“县以下的经济活动”,也是法令限制的对象。
如果想继续生存,就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改变自己的国籍,加入印尼国籍,并且去掉自己的中国名字,换成印尼名字。
母亲知道我想回国,并且还要带着她和弟弟一起走,就对我说,中国还是很穷,回去后日子还会很苦。我不知怎么地奔出了一句话,我说:“再苦,也比在这里被欺负的好”。
我们把那片橡胶林卖掉,换来的钱用于买回国的船票,其他的钱拿去交“人头税”,之后就几乎没有什么钱了。
许多人羡慕我当年回国
1960年,出于对祖国的热爱,母亲与我和弟弟3人回到了祖国,参加社会主义建设。后来我们到了福建省龙海双第华侨农场,和我们同船回来的山口洋华侨大约有300多人,上岸后一部分人回到祖籍地,一部分年纪小的到学校读书,来到农场的人有200多人,一起分配到农场的五一村。
因为回国前,我就参与了回国的组织工作,所以到了农场后,加上我在印尼时就懂得做农活,农场就任命我为五一村的队长,带领大家开荒种地,建设新家园。
说实在,早年农场的生活条件很艰苦,但随着中国一天天的发展壮大,大家的日子也越来越好,不仅收入增加了不少,住房也有了极大的改善,以前的苦日子,现在成了好日子。
有时身在其中的人并不会感受到生活的变化,但我却能时时感受到这种点点滴滴的变化。不用说我们现在不愁吃不愁穿,就拿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电话、电视、空调、冰箱,现在都成了家庭的基本设施,如果是回到曾经生活过的印尼,这种感受又会更加的强烈。
2006年,我回到了印尼的山口洋,虽然城市有了扩大,但还是清一色的低矮的房子,几乎没有3层楼以上的房子。二姐还生活在郊外,房子更加破旧,房屋内就摆着几件床铺桌子等家具。
二姐的生活来源是靠在香港打工的女儿每年寄来的几千元过日子,她没有退休金,没有最低生活保障,更没有医疗保险。看着她的现状,我心里有着一种酸楚,当年她为了留在印尼,更改了姓名,但生活并没有原来的更好。
在那段探亲的日子里,见到了很多当年的朋友和同学,和他们聊天真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每次聊天都会不知不觉讲到他们对中国的看法,这些朋友同学中不少都到过中国,他们对中国的发展变化感受比我还要多,因此羡慕我当年回到中国。
近在咫尺的眷恋
很久没有走在山口洋的大街小巷了,所以我特别爱在街上走走看看,看到我们曾经的中小学,看到了我工作过的书店,虽然这些房子依旧还在,但都另作他用,只有我会默默地眷念着它们。
侄儿婉言拒绝带我到橡胶林的要求,这让我悟到其中的原因,原来在我们走后,二哥继续留下,结果橡胶林被没收,二哥一家被赶到了集中营,二哥就是在那儿生病去世的,所以橡胶林成了二哥家人的伤心地。
……
人还在山口洋,却不能再看看近在咫尺的老家,看看那2000多株父亲种下的橡胶树,看看树林里蜿蜒的小路。
尽管那里就只有一座房子,但也是一座村庄,一座真正离开了的村庄。
(雨林编辑, 来源:福建侨报,林胜昌/口述 林小宇/撰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