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日报, 2021年11月2日, 临近立冬,风寒水冷。喝完最后一点从海南带来的咖啡,暖意透身,困意全无。书读一半,兴起而搜寻与海南咖啡有关的资料,得不少意外收获,感慨颇多,撰文一篇以记之。
海南咖啡无疑是一个独特而倔犟的文化符号。
即便久居内陆,仍时常会念起岛上那一缕咖啡幽香和浸润口舌的焦苦,有如篆刻般挥之不去,那是自儿时起就难以割舍的独特海岛风味,此生不舍。
追寻记忆和历史的足迹,海南咖啡的现实勾勒和宛转故事,慢慢浮现眼前。
01
海南咖啡的风味源流,应不限于游客人手一袋的伴手礼,也不由市面流行的挂耳、手冲、冻干等包装形式来营销其定义。它既存在于焦香的全豆,也萦绕在速溶的粉末,更是在“茶楼铺”里大壶的激荡中,抚慰市井街巷的烟火人心。
没有小资情调的精品标签,也没有像意式或日式咖啡那般微妙差别、繁复步骤和精致仪式。海南咖啡的传统手法,是遵循反复试验得出的水粉比,大壶煮开、棉网过滤,加入糖和炼乳,冻饮抑或热饮,甜淡由人,毫无矫揉造作。
由此,海南人发明了以“老爸茶”的形式喝咖啡,几块钱一杯,佐以茶点若干,有恃于无限续杯的酣畅,可以在椰子树、槟榔树、棕榈树婆娑的凉荫下,安度年复一年的永夏。
趿拉着拖鞋,不论商贾工匠、农桑渔牧,都能在大排档式的桌椅上度过一个具有热带风情的慵懒下午。这杯隐于喧嚣的咖啡,将自身滋味毫无保留地公平给予每一位顾客,不论他们了解那些桌面上的礼仪与否。
田间地头、农户家中,老乡们自种、自采、自炒、自磨、自饮更是蔚然成风。
衣冠楚楚的咖啡爱好者们见状,稍微皱了一下眉头,想给出点评价如:“不高雅,没文化”云云。
但海南人一直如此率性地喝咖啡。他们早在一百多年前就开始改造并丰富了咖啡文化。
海南人的咖啡,粗糙,但随性;朴素,而迷人。
我想,海南咖啡,从基因深处就从属于普罗大众的日常。
02
从品种的源头上说,与大多数咖啡爱好者追捧的阿拉比卡种(Coffea Arabica)咖啡豆不同,海南人“自古以来”大都是喝的罗布斯塔种(Coffea Robusta)。
Robusta、Robusta、Robusta,舌、唇、齿、舌四次回环碰撞,方能用心体悟其语意——粗壮、健壮。我忽而醒悟,它的名字本来就寓意着一种因强健而较廉价的品种。它产量高,具有较高的环境和气候耐受性,抗病虫害能力强,因此生产成本远低于阿拉比卡种。
随之而来的缺陷也很明显。罗布斯塔种粒较大、味较苦,咖啡因含量较高,刺激性较强。人们普遍认为其没有阿拉比卡那样芬芳馥郁的上好风味,有人称之为“罗布味”,更有甚者描述为“霉味”,戏中带贬地唤作“萝卜豆”,决然打入劣豆的另册。
有业内人士认为,如果罗布斯塔的拼配比例达到2~3%,那整杯咖啡都成了“罗布味”了,足可见罗布斯塔攻势之凛冽,使阿拉比卡爱好者避之不及,顿生味觉洁癖。
寻常街面上售卖咖啡的大小店铺,常常标榜“100%阿拉比卡”,以证明档次之高。也许在人们心中,昂贵的必然是高档的,反之亦成立——廉价意味着低档。罗布斯塔的廉价有目共睹,有的咖啡产品为了降低成本,也会在阿拉比卡里掺入罗布斯塔。
但海南咖啡就不一样了,它公然使用100%的罗布斯塔,毫不掩饰。
当然,深层原因是水土所限:惯于生长在较高海拔的阿拉比卡,难以完全适应海南的气候环境,海南似乎不属于它,这是人们由生产实践摸索出的经验。
历史地,罗布斯塔和海南岛就这样被彼此选中了。
03
海南岛上的罗布斯塔咖啡,根在南洋,而在琼州热土繁茂生长,已旷日持久。
1898年,马来西亚华侨邝世连从南洋带回咖啡种子,在现在的文城镇地区栽种,成活12株。据报载,这12株咖啡后来虽因故被伐,但今天在当地仍有其遗种,还是稀少的“利比利卡大粒种”,并传至海南多地种植。但因规模较小,未成影响。
1908年,马来西亚侨商曾汪源在儋州那大种成约15万株咖啡树,八年后又因霜害大量死亡。
直至1935年,印尼华侨陈显彰于澄迈福山创办福民农场,大规模种植咖啡。陈显彰抱着“实业救国”的满腔热情,开始了海南咖啡的商业化探索。七年后,“福山咖啡”丰产远销,享誉岛内外。
1953年,新加坡归侨邢杰夫将福山咖啡引种至兴隆。1960年,周恩来总理来琼视察,品尝过兴隆产的咖啡后赞不绝口,“连喝三杯”,自此海南咖啡驰名海内。
现在浅啜一口,即使是我手边这杯炭烧速溶咖啡,也厚重得如同闯海人的阅历,记载着那些在烈日酷暑或台风肆虐之下的披荆斩棘、开荒拓土。
一如既往,这咖啡的味道苦甜相竞,浓香随着略烫的汤液贯入口鼻,闭目嗅品的瞬间,隐隐中似乎还带有有一种独特的“杀口感”,仿佛观照到黑褐色的能量之潮涤荡肝肠,这是喝其他咖啡不曾有过的特殊体验。
罗布斯塔,亦有佳味。
04
某种意义上说,海南咖啡并非起源于海南岛。就像海南鸡饭虽和海南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但并非自海南岛上声名鹊起一样。
据说在东南亚,有这么一句话:“潮州粉条福建面,海南咖啡人人传。”这话难以考证。但当我们见到海南人对咖啡的专属叫法“歌碧欧”,成为了新加坡人对咖啡的专属称呼,就足以证明,“海南咖啡”像“海南鸡饭”成为新加坡名菜一样,已成为海南饮食文化走出地域深巷而一枝独秀的生动典型。
“歌碧欧”即海南话“咖啡乌”之音。值得注意的是,“歌碧欧”在新加坡等地写为Kopi O。新加坡的咖啡,除此还有Kopi C,即“咖啡鲜”,一种加淡奶和糖的咖啡,C当取自海南话“鲜”之音;Kopi Gau,即“咖啡厚”,一种较浓的咖啡,Gau似取自闽南话或海南话“厚”之音;Kopi Poh,即“咖啡薄”,一种较淡的咖啡,Poh似取自闽南话或海南话“薄”之音)等等,有十余种之多,不亚于卡布奇诺、拿铁、摩卡、美式等西式分类。这些称呼,似乎也延续了海南(闽南)方言中某种倒装的特点。
在岛内土生土长的海南人虽然未必知道这些,但若能照音节读出来,一定会感到很亲切,甚至讶于本土文化在南洋流传之远。而侨属们的心中则会涌起一股深沉的遥思海外亲故之情。
那是背井离乡、谋生番邦的悲苦、愁苦、艰苦交织叠加的浓烈味道。罗布斯塔之苦,温暖并刺激着下南洋的海南先辈们清贫而枯寂的味蕾。
05
众所周知,古时的海南岛就是一个苦热之地,是历朝罪臣流放之所,被内陆先民视为瘴疬横行、天地穷尽之处,是无路可走的绝境。
晚近的建设发展,方使她愈发宜居可人,如今人们安居于风光旖旎的热带海滨,当然难以感同身受那些在苦难岁月的绝望里,听了老乡一句鼓动就奋勇追随、闯荡浩渺南洋的先驱们,那是一种怎样的不屈不挠的铮铮铁骨。
人离乡贱。人在他乡,犹如寄人篱下,不得不自降一等。我试图去想象,几百年来,那些从八闽大地的“八山一水一分田”中跋山涉水,或经由潮汕、雷州半岛等地向西南而迁,逐渐定居到海南岛的先辈们,他们本就是从中原迁徙而来,又在蛮荒海岛开垦渔猎,其艰辛与危险的程度,已不仅仅是栉风沐雨、筚路蓝缕可以形容。
既已吃尽多番背井离乡之苦,为何又甘心再下南洋,去到那些人生地不熟的岛屿国度?他们吃尽多少苦头,遭受多少白眼,才在早已被粤闽等地商侨财户占据的外邦地界站稳脚跟?
在那苦难的年代,他们必有不得已而为之的理由。或许是故土的贫瘠,生存环境每况愈下,致使传统的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已经难以果腹,甚至封建恶吏的压迫、地租的飞涨,都可能是驱走他们的沉重负担。
乱世漫长。清廷被列强所迫而设海口为通商口岸后,人们更是发现了南洋的生存机会,一传十,十传百,“下南洋赚大钱”成了被苦日子逼得走投无路的人们唯一希望。
比起东洋、西洋,南洋已属近途,况且数百年来以来华人络绎前去,已成规模,文化上相对近似,融入难度较小,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06
或许是某一个海南人在这立锥之地试探性地开了第一家咖啡店,自此海南咖啡——或者确切地说,海南人做的咖啡——终于慢慢挣扎出了一片天地。
他们发挥中华烹饪传统中长于佐料的技艺,收购平价的罗布斯塔生豆,加入牛油、糖、盐,大锅焙炒至颗粒黑亮,再研磨成粉,冲煮出独具特色的南洋咖啡,香高、沫绵、味苦、性烈。加入炼奶或淡奶、糖等调和味道,中西结合、浓郁提神的热带风味由此产生,凭借便宜好喝的超高性价比,俘获了南洋华人乃至当地平民的青睐。
罗布斯塔之苦,相较于战乱频仍之苦、天灾人祸之苦、忍饥挨饿之苦、举目无亲之苦……简直可以算是一种“甜”了,加之异香扑鼻,也难怪当时人们对它不以为苦,反以为美。反正,越苦越浓,越能激起劳作的精力。
我大胆设论,罗布斯塔之强韧多产,正是一批批渡琼、赴洋的祖先们那一股顽强勇毅之魂的贴切隐喻。他们无惧于生存环境的原始与恶劣,笑傲酷暑和灾害的侵扰,敢为人先、勤劳致富,在陌生的土壤中深深扎下根来。
也许,喝着苦苦的Kopi O,正是远渡重洋的海南人以及广大“去番”先侨追忆过去、拼搏将来的一种方式。他们像每日功课一般饮用,一遍遍让味蕾向自己重申“先苦后甜”、“苦尽甘来”、“苦中有香”等人生况味,这些朴素辩证的生存哲理,不断激励着先侨与其后代们前赴后继、奋斗创业。由此看来,海南咖啡似乎有一种“卧薪尝胆”式的警醒,功效显著而持久。
苦心终不负。一百多年前,带着衣锦还乡的骄傲和建设家乡的志向,海南咖啡随着归侨们“回到”海南。丰沃的热带土壤和优良的水热条件,让它几经适应后,终能遍地开花,为独树一帜的海南咖啡文化奠定坚实基础。
07
时光追溯到清光绪十三年正月二十四日(公元1887年2月16日),两广总督张之洞向尚在海南“平乱”、暂驻兴隆的广西提督冯子材和海南道道员杨玉书发来电报,专门指示道:“欲在琼州种咖啡,以收外洋之利,其利胜于茶而不劳。”后人称之为“咖啡专电”。
可见,晚清重臣张之洞已对海南发展咖啡产业的可能性有一定认识,并且明确指出种植咖啡的目的在于“收外洋之利”,好处是“其利胜于茶而不劳”。
也就是说,他主张在海南种植咖啡,并借其通过国际贸易获取丰厚利润,并强调种咖啡不会像种茶叶那样过于劳累,又能收益更多。就其封建官僚的身份来看,其见识之广可佩,爱民之心亦有存焉,实属难能可贵。
或许由于内忧外困、时移势易,“咖啡专电”的美好愿景终未能成事。我们以今视昔,海南岛错过在国内咖啡行业先行发展的机遇,不得不说是历史留下的遗憾,令人感慨唏嘘。
08
斗转星移,琼岛已换新颜。不论是下南洋寻出路的先驱,还是在海南岛上世守劳作的乡亲,凭着勤劳智慧,大多已苦尽甘来,衣食无忧。他们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就像是一把把青涩的生豆,历经暴晒、炙烤、碾磨、熬煮等诸难加身,终于华丽蜕变成香气四溢、惹人喜爱的咖啡,被捧在手心、饮入口腹,换来众人的品赏和真金白银的收入。
也许世间之事,大多如此。亦苦亦香,可谓“咖啡哲学”。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被视为廉价替代品的罗布斯塔亦有若干优质品种。多年以后,海南的罗布斯塔经过技术繁育,更加根深叶茂、飘香四方,成长为颇受专业咖啡品鉴者肯定的产品。
我们能喝到味美价廉的咖啡,着实应当感谢种植咖啡等先行者们付出的辛勤劳动。海南咖啡的风味中,至今流淌着绝无仅有的海洋与农耕混合文明的精魂与血脉,其不同寻常的种、制、饮之道,是数世以系的精神赓续,是传承记忆之味的既证法门。
而由于种种原因,海南咖啡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发展,产业规模虽有所增长,但却没能实现对琼州海峡的大举跨越,大多仅在岛内留香,更遑论向海外广泛流传。它仿佛已成为度假游客手上可有可无的一袋土特产,大多在尝鲜之后,甚少回头。
而本就狭小的岛内市场,更是被新进的实力派连锁品牌、新颖的异域风味乃至五花八门的奶茶步步紧逼,对时尚趋之若鹜的年轻群体,也许将越来越少光顾本地咖啡。
就像会讲海南话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一样,他们记忆的内存中,对本土香味的本就不多的留底也将日趋消磨殆尽,直至被完全替换为强势文化的新风异俗。
就像那些古老而沉默的村庄,都已不再传唱过去的歌谣。
09
思绪回到当下。举目四望,随着人们对咖啡的深入理解和需求增长,新时代的咖啡市场大潮已积蓄奔涌之势,国内市场已是千帆竞渡、百舸争流。
值得庆幸的是,或许乘建设自贸区之东风,海南咖啡有迎来温暖之春的可能,在新时代勃发生机。
行业的趋势我不懂,但作为一名普通的咖啡爱好者,我期盼在不久的将来,徜徉在椰风海韵中畅饮一杯咖啡,也可以成为人们赴琼旅游的必选打卡照。
而海南咖啡,定能赋予这个古老岛屿以新的风味,并吸引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更多瞩目和青睐。
因为,那一缕由历史深处飘来的苦香,早已跨越山海阻绝和世事变迁,萦绕成每一个思恋故土的儿女安放灵魂的田园。
(雨林编辑, 来源:海南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