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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访印尼客家: 海上霸業,華人巨港

和平日报, 2022年5月4日, 巴領旁,即巴鄰邦,或譯巴林邦,古譯渤林邦,位於蘇門答臘島和馬六甲海峽南端,地控太平洋與印度洋通道,為三佛齊王國故都。其地肥沃,有「一年種穀,三年生金」之古諺傳世。三佛齊以巴領旁為據點,作為東亞與南亞海上貿易的中轉站。唐朝黃巢之亂時,有許多華人逃難至此進行墾殖,南宋致力於開拓海上貿易,本地與中國往來更加密切。一三七六年(明太祖洪武九年),三佛齊國王麻那者巫里(Maharaja Mauli)向中國稱藩,引起原宗主國爪哇滿者伯夷(麻喏巴歇Majapahit)王國的不滿,遂誘殺麻那者巫里,盡滅其國,華人追念故國港都京華煙雲,乃將渤林邦稱為舊港,舊港閩南語音同「巨港」,華人以渤林邦繁華依舊,盛況更勝從前,乃又將舊港改書為巨港。三佛齊亡國後,爪哇鞭長莫及,不能盡有其地,當地華人乃擁廣州南海縣人梁道明稱王。梁道明受明成祖招撫而返中國,其餘眾由副手施進卿領之。惟另有潮州人陳祖義繼起稱雄。施進卿為穆斯林,俟鄭和一四零七年(明成祖永樂四年)南來,陳請收勦陳祖義,鄭和乃發動舊港之戰,破敵五千,生擒陳祖義,親自解送南京獻俘斬決,施進卿則受命為舊港宣慰使。鄭和本為雲南穆斯林,對於施進卿非常支持,二十八年間七次下南洋,船隊四次在此靠岸,留下許多工匠協助舊港建設,巨港市區裡無數的中國式古代建築以及清真寺,見證了明初穆斯林華人在此經略的滄桑過往。

話說三佛齊國王麻那者巫里死後,太子拜里米蘇拉(Parameswara)被滿者伯夷收為駙馬,他胸懷大志,一心復國,日後利用機會出走,奪取淡馬錫(Temasik)而稱王,但旋即為暹邏所敗,出亡馬六甲(滿剌加Melaka)而於一四零二年(明惠帝建文四年)在此建國,次年(明永樂元年)朝覲中國,受封為滿剌加國王,為中國打通馬六甲海峽,從此在中國和鄭和的支持下逐漸壯大。十六世紀中葉,葡萄牙人東侵,滿剌加蘇丹馬末沙(Mahmud Shah)不敵,在一五四零年(明嘉靖十九年)出奔柔佛,其國即為柔佛王國。二十年後的嘉靖三十八年(一五五九年)在中國粵東地區,爆發了以客家人為主體的農民起義,廣東省饒平縣人張璉、大埔縣人蕭雪峰、程鄉縣(今梅州市梅江區與梅縣)人林朝曦領軍侵越閩粵潮、漳、汀各州,並於嘉靖三十九年(一五六零年)四月建國號飛龍,擁立張璉為皇帝,稱飛龍人主,建元造曆。嘉靖四十一年(一五六二年)明朝任命抗倭名將俞大猷、戚繼光為福建省正副總兵官,偕同廣東省總兵官劉顯,歸福建省巡撫譚綸節制平亂,劉顯私下縱放飛龍國殘部由雲霄河接漳江出洋,另以人頭冒功。在張璉兵敗出亡之後,林朝曦以程鄉為據點,還獨自抵抗了三年。明穆宗隆慶年間(一五六七至一五七二年),飛龍國殘部張璉、林朝曦、黃啓薦等人率眾陸續抵達柔佛國治下的巨港,憑藉軍力從事海上貿易。明神宗萬曆五年(一五七七年)張璉被柔佛蘇丹任命為蕃舶長,約即港務大臣,主管海上貿易與關稅,飛龍國遺民特別是饒平客家人聞風大量前來巨港投靠。張璉在投靠柔佛之前,仍以飛龍人主號令海上,因此在東南亞留下許多使用飛龍年號的史跡和遺物,梁啟超即稱讚張璉為中國海上殖民第一人。前已言之,在邦加引進客家人開錫礦的巴鄰邦蘇丹馬哈茂德.巴達魯丁王妃的祖父阿布杜勒.哈亞特,來自中國,在萬曆年間被柔佛王國蘇丹任命為暹旦太守,和張璉出任蕃舶長約當同時,印尼傳說阿布杜勒.哈亞特原名Lin Tau Kian,是中國明朝官員,我大膽猜測,Lin Tau Kian就是林朝曦的轉音,或者因同一時期的海盜林道乾名氣甚盛,論者乃誤將林道乾與林朝曦混為一談,總之,他不是明朝官員,是飛龍國的官員。飛龍國這一客家帝國的流亡巨港,並且融入當地社會,獲得巨港蘇丹信任,或許正是客家移工最初引進邦加的重要原因。

我們在文島碼頭上認識一位華人老人許榮權,他祖籍廣東省電白縣,住在巨港,在邦加投資,經常來往兩地。知道我們從臺灣來,一見如故,協助我們登船,並和我們談起排華種種。我們搭乘的海峽號渡輪跨越邦加海峽,由穆西河(Musi River)進入巨港,我們走的河道也正是當年鄭和和張璉的船隊進入巨港的同一航線。河岸處處是水上人家,這些窮人家會指使他們的小孩游泳到河道向船員或遊客索取財物,他們的泳技當然十分優異,但不小心仍然常會發生撞船意外,所以船上一再廣播呼籲旅客不要投擲財物給他們。

到岸後,蘇南留臺校友聯誼會會長林一心率副會長陳瑞成和尚在臺灣留學的林振勇、劉世勇兩位同學前來迎接。和許榮權道別,他竟流下淚來。排華與禁華的歷史,不知在他心中烙下多麼深的傷痕,讓他一聽到華語,多少往事浮現心頭。林一心是建築師,畢業於中原大學建築學系,是巨港活躍的僑領,他先帶我們到大祖日巨港酒店(Grand Zuri Palembang)安置行李,然後午餐的安排,就是帶我們巨港街上安樂乾麵吃麵,這家傳統麵店是當地華人喜愛的小吃,接著又帶我們去吃華人發明的魚餅(pempek)和南洋冰品摩摩喳喳。在巨港的街上巷內逡巡尋找美食小吃,跨越穆西河兩岸的安培拉大橋(Ampera Bridge),成為重要的地標。安培拉大橋橋頭坐落的雄偉中國式清真寺,中間高聳翠綠色的圓頂,上飾星月標誌,兩邊各有一座中國寶塔式的五層宣禮塔,就是華人回教徒協會巨港分會興建而於二零零八年落成啟用的穆罕默德‧鄭和清真寺。事實上,伊斯蘭教在印尼的傳入,鄭和正是關鍵,他帶來了中國的穆斯林,另一方面,他則扶持了巨港王子拜里米蘇拉建國馬六甲,受明朝封王之後即皈依伊斯蘭教,使之成為國教。

從安培拉大橋和穆罕默德‧鄭和清真寺迤邐而下的筆直大道蘇門答臘快速道路(Jalan-Raya-Lintas Sumatera),直抵阿貢大清真寺(Palembang Great Mosque)。阿貢大清真寺的建造者就是客家女婿馬哈茂德.巴達魯丁蘇丹,他請了中國穆斯林工匠為他設計施工,所以在清真寺的標準形制之外,於細部的雕樑畫棟中顯示了中國工藝藻飾的風格和技巧。過了阿貢大清真寺和寺前圓環,就是蘇迪曼將軍路(Jalan Jend Sudirman)了。這條熱鬧而繁華的大街,恰似臺北的中華路,新舊建築交雜,帶著時代的韻致和況味。廖錦梅本身就是巨港出生的,當年她家就在蘇迪曼將軍路上。

廖錦梅是祖籍梅縣客家人,她的父親是巨港南華中小學校理事廖棣傳,廖錦梅的祖父一代則是自中國移民於印尼者。南華中小學校係一九四零年由巨港客屬公會創辦者,一九五八年十月十日印尼政府接管與印尼無邦交華僑學校,廖錦梅父母便決意離開,在一九六零年九月搭乘興安丸投奔臺灣,參與了印尼歸僑聯誼會的創立。林一心就南華學校相關使史事打電話給蘇南客家同鄉會主席曹裕光求證時,當年就讀於南華中學的曹裕光說他認識廖棣傳,也明確告訴林一心,廖錦梅的家還在。曹裕光和廖錦梅一樣,祖籍都是梅縣。林一心回憶道,當年巨港還有一個華僑學校,巨港中學,是左派的,受中國政情的影響,南華中學和巨港中學的學生常常在街頭打來打去。一九六六年三月起,印尼各地政府依蘇哈托總統命令接收所有華校,兩校都被接管,改為印尼伊斯蘭教會學校,自此再也看不到華校學生街頭打架了。巨港中學創校更早,源自一九零八年(清光緒三十四年)創立的巨港中華學堂,一九一二年改為巨港中華學校,一九五一年巨港總商會捐地,巨港中華學校改制為巨港中學。這些華校歷史與人物,俱往矣。廖棣傳已經過去,南華學校風流散盡,巨港客屬公會早於排華時解散,如今巨港當地,除了老人,已經沒有幾個人知道客家人以前曾經在巨港辦學了。

傍晚我們應曹裕光之邀,出席華人基督教會印尼基督耶穌教會巨港會堂成立二十九週年禮拜。曹裕光也是巨港華人基督教會聯會主席。陳瑪琍是基督徒,非常高興有此一機會到印尼華人教會禮拜。我們一進會場,主持牧師便為大家介紹了我們。禮拜係穿插著宣教的戲劇和歌舞演出,曹裕光夫人梁月嬌和女兒都上臺參與表演,曹裕光則在進行見證前絆到舞台台階而摔跤,全場都擔心以他的年紀他的身體是否堪受這一摔,只見他從容不迫地站了起來,若無其事地展開演講。這正是神蹟的最好見證不是嗎?
會後晚餐,曹裕光則宴請我們吃印尼巴東菜。

蘇南客家,世界一家

二十二日上午,林一心首先安排我們到巨港開心三語學校參觀。該校係由臺灣彌勒大道彌勒佛堂捐資興建,林一心為該校董事。彌勒大道總部在新竹縣峨眉鄉湖光村大自然文化世界,以世界一家為開教宗旨。在此,我們又繼看見慈濟在雅加達和萬隆的發展之後,再次看到臺灣人間佛教理念無遠弗屆的召喚力。開心學校由小學向高級中學一貫學制發展,在林一心的穿針引線下,該校提供了臺灣學生實習教學的名額,也使得該校得以臺灣特色作為號召。我們來到的時候,該校正有國立臺中教育大學研究生和南臺科技大學學生在此實習和支援教學。彌勒大道巨港彌勒佛堂還設有佛學文化班,其中針對學生的,實際上就是中文的加強班,林一心安排中教大的研究生負責補救教學和課後輔導,並對於有心要到臺灣升學的協助準備事宜。林一心期待有更多的臺灣學生來此實習教學或來此任教。

第二個行程則來到華人福利基金會老人院。曹裕光本人亦身兼巨港華人福利基金會主席。該基金會於一九六八年由僑領林青山創立,老人院原名難民所,一九八三年之後成為老人院,主要免費幫助六十歲以上沒有工作能力、沒有家庭的、被社會遺忘的華人在此食宿。七十年代基金會曾遭印尼政府接管,後來交由巨港市長接管,現則交還巨港華人自行經營,在老人院之外,基金會的服務對象則雖以華人為主但不限於華人,亦對巨港社會提供救助。院方由曹裕光和老人院民梁日煥接待,《巨港興報》總編輯潘振勝亦親自前來採訪報導。老人院設施齊備一應俱全,環境清幽而整潔明亮,院後則有靈堂萬靈閣,也為華人送終安排了去處。林一心的父親和弟弟都長眠於此。我們和院裡老人們簡單寒暄問候,基金會為他們在這個地方安排了尊嚴的晚年生活,曹裕光在這些細微處十分貼心。離去前我則在簽名簿上題字「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祝福他們。

中午在金龍餐廳(Golden Dragon Abalone Restaurant)用餐後,則先到巨港穆西河畔華人區的水月宮參觀。該廟俗稱觀音亭,建於一八二一年(清道光元年),主祀觀音,附祀玉皇大帝、釋迦牟尼佛、保生大帝、彌勒佛祖、媽祖和金花娘娘等。水月宮一帶都是中國建築、街景和來往的面孔。隨後再到甲必丹(Kapitan)村參觀。甲必丹村共有十五間古厝,而以首任巨港甲必丹蔡巨川故居為中心。蔡巨川為漳州人,其故居大院佔地廣闊,惜年久失修,目前由其後人與黃姓女婿居住其中。蔡家後人已不懂中文,黃姓女婿則還能說上幾句,他們對於蔡家歷史所知有限,蔡家後人因曾受雇於林一心的建築師事務所,因而開門歡迎我們入內參觀。林一心告訴他我們的來歷,蔡先生立即拿出蔡家手鈔家譜給我們看,我想,他也應當非常期待重振家族的光榮,但當地缺乏華人文史人才,當地政府可能也比較缺乏財力來協助整理,這一工作也就根本難以展開。蔡巨川故居前有二零零二年漳州市人民政府贈送的寶塔模型。離開蔡巨川故居,林一心則帶我們到郊區第五任也是最後一任甲必丹蔡咸興的墓園參觀。蔡咸興在一九三一年為荷蘭所解職。墓園藏於荒煙蔓草之中,地理冷僻。

在回到巨港市區的路上,我們特地繞經安培拉大橋,居高臨下鳥瞰穆西河兩岸。接著,便依著曹裕光的電話指示,找到蘇迪曼將軍路四十七之A號的廖家舊居,目前為一家咖啡館。建築依舊,人事已非。廖錦梅的母親已高齡九十,一九五八年離開巨港六十年來,未再回到此一傷心地,沒想到女兒廖錦梅竟然尋根至此,找到當年她曾經辛苦經營過的家園。廖錦梅的碩士論文《1930年代梅州客家人移民海外歷史印記--以印尼客屬華僑華人際遇為例》,由邱榮裕和中大客家學院院長羅肇錦教授共同指導,寫的其實是普遍化了的她的家族故事。

傍晚到蘇南客家同鄉會拜會,主席曹裕光、副主席文衍華,以及鍾玉錦等耆老,以及祕書長曹鴻恩在場接待。該會成立於二零零三年。雖然華人移民巨港已有六百年歷史,過去也有巨港客屬公會的組織,但排華之後,資料文獻慘遭回祿,領袖人物凋零,歷史煙滅,一切只能從頭來過。我看到理事名單中有曾繁幹,惜其已年邁,不便外出。曾繁幹出生於邦加檳港,祖籍蕉嶺,排華前曾擔任巨港市華人聯絡主管,地位相當於甲必丹了。我留了一本《臺灣曾氏亮寅公派下世次源流》下來,希望蘇南曾姓客家宗親有機會看到。蘇南客家同鄉會的領導階層大多逐漸年老,我看到他們對於林一心青壯一輩充滿期待。我在發言中表示,華人在巨港的六百年歷史中必定留下許多豐富的文化資產,雖然經歷排華的文化浩劫,只要有心尋訪和採集,一定可以重建歷史,讓世人認識到華人對於巨港乃至於印尼的具體貢獻,而這些文化資產也可以轉化為巨港觀光和文化創意產業發展的資源。像在臺灣,我們就不可想像類似甲必丹村遭到荒廢的情形。巨港的室利佛逝大學(Sriwijaya University)並未設立中文系,所以華人子弟中文和文史人才的培養,一定要靠到臺灣或中國升學的途徑來完成。臺灣的大學在社區總體營造和文史工作上有很豐富的社區合作經驗,也可以提供絕佳的學術專業訓練,希望今後我們在臺灣能有機會在巨港和印尼的客家與華人研究提供服務。

結束蘇南客家同鄉會的拜會,再跟著林一心去彌勒佛堂佛學文化班,他要去提醒臺灣中教大和南臺的實習教師們晚上留下來餐敘。這一晚,我們在名人(Selebriti)餐廳接受蘇南留臺校友聯誼會設宴歡送,會長林一心更準備了從臺灣帶回來的玉山陳年高粱金箔酒以饗大家。一晚賓主盡歡,曹裕光特別跟廖錦梅說,歡迎她常回巨港,就把他家當成她家,吃住都不成問題。當年傷心遠離巨港的廖棣傳,半個世紀後,她的女兒把他的名字帶回巨港,而且拍了照片,要在回去臺灣後,和廖棣傳的妻子,她的母親,交換關於蘇迪曼將軍路的往事。

( 作者:曾建元 中華大學行政管理學系副教授 國立臺灣大學國家發展研究所兼任副教授暨客家研究中心特約副研究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