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日报, 2021年12月9日, 2015年11月3日午後,想像某位誤闖北角新光戲院大劇場的途人,面對一群長者賣力演出連串精彩的印尼歌舞,會是什麼景況?他或張口茫然,暗忖自己是否恍惚一夢,睜眼竟已置身南國?
少有人留意到今時今日,香港仍有不少出身東南亞的華裔市民,「歸僑」群體就是其一。1950至60年代,數十萬東南亞華僑──尤其印尼、馬來亞兩地土生土長的青年華僑,曾滿懷激情地航向祖國,或遭當地政府「逐回」共產中國。他們或升學或就業,深盼一展所長,不過激情未退,就已屢遭政治運動的波濤及文革等衝擊。所以1970年代,當國家政策轉向,允許歸僑申請回東南亞時,不少人即陸續落腳香港,成了新移民群體中的一個特殊次群。
印尼華人是居港東南亞歸僑中的最大群體,佔了總數逾八成;他們當中,又多來自泗水、棉蘭及雅加達。泗水同學會是代表早年當地八家華校校友的僑團,活躍且影響力甚大。每年11月的周年慶,該會都以文藝大匯演的形式誌慶。2015年恰逢二十五周年,泗水同學會除全心籌備自家節目外,更廣邀印尼原鄉的其他同學會團體共襄盛舉。於是幾近兩百人的浩蕩大隊,就由泗水、雅加達等地千里直奔香港而來參演。這個籌備嚴謹的年度盛會,一貫地多元繽紛、緊湊精彩,濃得化不開的南國風情,更往往令人驚豔。
所謂繽紛,當從印尼歸僑的多元文化經驗及認同說起。這群長者如今七十高齡上下,雖已淡出職場和商場含飴弄孫,卻曾遍嚐大時代下的磨難及悲歡離合。他們在中國受過教育,心繫中國、香港之餘,也難忘情於出生成長的「第二故鄉」(或原鄉?)印尼。而不少人在日常的生活實踐中,仍愛用印尼語彼此交談,飲食習慣則是南國辛辣不可或缺。至於出身中產家庭者,青年時代在印尼所受的歐風薰陶猶存,所以既玩西洋樂器,也愛唱西曲。這類源頭不一的文化積澱,往後都具體而微地融入了大匯演的演出當中。
南國風情無疑是大匯演的主調。這當中,又以舞藝精湛、服飾講究的印尼傳統舞蹈系列,最為吸引。千島之國的內部歧異,本來就大,區域及族群文化紛雜並存。去年大匯演的五場印尼傳統舞蹈,舉例來說,就分別展現了峇里島的印度教情調(Gandrung Bali)、蘇門答臘北部的亞齊風情(Tari Rebana)、中部的米南加保風采(Dendang Melayu),以及以東爪哇文化為底蘊的Suramadu和Sego Boran。至於歌舞小品Rek Ayo Rek,則是以地道的泗水爪哇話演唱,活潑鬼馬生動有趣,由一眾高齡校友演來竟毫無突兀之感。台下觀眾共鳴的歡笑聲,說明它已成功勾起老校友對Tunjungan 這條早年泗水繁華街道的點滴回憶。
大匯演另一焦點,是節目中屢見的東亞數大傳統之交融與創新。「昂格隆」的演出,就是一例。昂格隆源自西爪哇,是一種看似簡單實則精巧的竹樂器,可謂爪哇人乃至全印尼的重要傳統文化符號。昂格隆按其竹筒之長短、厚薄不一,每件樂器只發一個特定的音,所以演出講究團隊合作,眾人合作下搖出一片和諧的顫音。大匯演的昂格隆合奏,就演繹了《蘆花》及《上海灘》兩首中文歌曲,尤其演奏《上海灘》時,舞台大屏幕上流動著的民國時期上海的摩登影像,恰與女樂手們黃澄澄的爪哇傳統服飾及古典昂格隆對映,可謂絕配。
印尼名曲《星星索》或《船歌》,則原是一首北蘇門答臘峇達族的地方歌謠,以悠遠高揚且略帶憂傷的詩意曲風傳唱世界,歷久不衰。大匯演的男聲四重唱,用西方的聲樂唱法重編此曲,也很有意思。此外,印度與爪哇之間的文明傳承千絲萬縷,由同學會舞蹈隊演繹的斯里蘭卡舞蹈Sankalana ,很自然地也融入了些許爪哇舞風。至於改編自俄羅斯民歌的男聲獨唱曲《茶花姑娘》,則在同學會樂隊的伴奏烘托下,隱約逸出一絲歐陸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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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國風情以外,印尼歸僑刻骨銘心的中國教育與生活經歷,注定了中國元素不會在演出中缺席。去年的女聲獨唱曲目,舉例而言,就有激情澎湃的《我愛你中國》和《青藏高原》等,高歌抒發對祖國的深情。同學會更邀來川劇的「變臉」藝人,演出特備節目助興。至於終場壓軸、熱鬧非凡的群舞表演《最炫民族風》,不論其編舞手法或呈現方式,都明顯可見中國晚近流行文化風尚的影響。
本土的香港元素,說來反倒是大匯演最不顯眼的一環。司儀全程用普通話發言,由始至終也未見粵語節目,昂格隆合奏的《上海灘》只能算半個。另一現象則是場內的上千名觀眾,也多以普通話和印尼語交談。這場年度盛會,仿如一個自外於香港主流社會卻又很國際化的印華社群活動,絕少受到主流社會關注,遂給人一種雖在香港舉辦、卻不像是個香港盛典的錯覺。但這恰恰是香港社會小眾多元的特色與包容之美,而泗水同學會多年來一貫的低調作風,或許正是居港印尼歸僑群體所願。可惜的是,盛會雖對外開放,但因老校友熱情捧場,往往座無虛席,外人一票難求,也就少有機會同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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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緣」誠然是印尼歸僑群體的宿命。早年在印尼,身為中國籍民,他們理所當然效忠祖國,卻招惹當地政府猜疑。1950及60年代,選擇回歸祖國後,祖國卻又對其「海外關係」猜忌,不把他們當自己人看待。1970年代後,他們陸續出走香港,被迫在人到中年之際從頭開始、謀生養家,卻又被港人歧視為新移民。他們終究是遭到忽略冷落的一群。但他們絕不僅僅是新移民,而是在印尼、中國及香港三地都留下複雜生命足跡的長者,數十萬人滿腹精彩的人生故事,散居於香港各地。
「多元」則可以是我們對這群體認同問題的勾勒。印尼說到底,該是原鄉還是第二故鄉?今天面對印尼、中國與香港三地,他們的文化及政治認同又該怎麼擺?盛會的演出者和觀眾,對此未必都有清晰答案。不少泗水校友和老家之間,至今還維持緊密的家族聯繫,當地親友眾多,也經常往返兩地。大匯演去年邀得印尼駐港總領事Chalief Akbar先生親臨致詞,而他對居港印尼歸僑對「國家」的貢獻,也是讚譽有加。
印尼泗水同學會的周年大匯演,是場色彩與多元文化的盛宴。這既是居港印尼歸僑數十年經營奮鬥後的社會力量展現,更是外人一探其文化認同的難得場合。而它對香港的意義,則是再次提示了香港與東南亞/南洋華人之間歷久彌新的鏈結。如今,由於疫情關係,印尼泗水同學會的周年大匯演從2019年開始暫停舉辦。但願疫情過後,更多人參與這一大盛宴,了解多元文化!
(雨林编辑, 来源: 关键评论 /文︰王國璋 )